展覽現場展出的盧俊舟作品《照見》
盧俊舟的藝術創作在當代語境中呈現出一種極具張力的探索姿態。近日舉辦的“詞語和書寫的邊界:劉彥湖盧俊舟雙個展”,便展現了藝術家對文字與書寫“邊界”的思考與挑戰。
如果說劉彥湖的作品偏向理性建構,體現為一種冷抽象、結構嚴謹、富于哲思的視覺形態,那么盧俊舟的創作則更具表現性與溫度感。如展覽中一件高度兩米多、寬度超五米的巨幅作品,初看仿佛一幅宏大的抽象畫,實則是以蘇軾《水調歌頭》為文本,以水墨書寫的方式完成的。該作在尊重漢字方塊字基本結構的前提下,融合草、楷、篆多種書體的筆意,疾澀、枯潤、飛白、破鋒在同一根線條里交替爆發。極度自由地解構筆畫之間的傳統組合方式,通過墨色濃淡、筆觸速度、塊面構成與空白經營,盧俊舟構建出一個既具文字內容又超越文本的視覺現場。
即便觀者不依賴文字讀解,仍可從其動蕩的線條、氤氳的墨象與充滿張力的布局中感知到如山水長卷般的開闊意象,或如江南民居錯落層疊的屋檐印象,或如楠溪江古村落中石墻苔痕的自然肌理。這種視覺聯想并非偶然,而是源于藝術家對生活經驗與自然形態的內化與轉譯。
盧俊舟的探索以書寫性的筆觸、水墨的滲化效果與空間構成為基礎,將漢字的結構元素轉化為一種表現性的視覺語言,既不脫離漢字的基本形制,又強烈注入個人情感與形式實驗。筆者更傾向于將其稱為“漢字藝術”而非傳統意義上的“書法”。這類作品并不追求傳統書法的傳承譜系與筆法正統,而是希望借書寫的行為拓展視覺表達的邊界,因此每一件作品都具有不可重復性、實驗性與現場性。
展覽中另一件極具震撼力的作品是以《心經》為文本、長達24米的橫向裝置。盧俊舟將《心經》260字的全文以極具變化的方式書寫出來。值得注意的是,經文中重復出現的“無”字共21處,每一個“無”皆造型相異,筆法融合篆、隸、楷、行、草多種意味,既不囿于中鋒用筆的經典訓條,也不追求筆畫的光潤勻稱,而是通過用筆過程中的提按、轉折、頓挫與速度變化,形成豐富而強烈的筆墨肌理。局部視之,任意擷取數字即可自成一組抽象構圖,具備現代標識設計的形式感與張力。
該作品的展示方式也極具當代意識:其對面設置三面鏡子,觀眾立于鏡前時,既可見自身影像與《心經》文本疊合,又因鏡面反射將展覽現場的燈光、其他作品與觀者身影納入一件動態裝置之中,體現出“萬象皆幻”“心鏡相映”的東方哲思。加之地面投射的文本痕跡與頂棚懸掛的輔助裝置,整個空間成為一場融合視覺、哲學與劇場效果的沉浸式體驗。
另一組值得深入討論的作品,是藝術家數年前于蘇州博物館個展中呈現的《吳越春秋》。該作源于蘇州深厚的歷史人文背景,節選司馬遷《史記·伍子胥傳》中的題材,選擇大型木板作為書寫材質。藝術家首先以朱砂書丹其上,再現古代金石書寫的原始儀式感;繼而以斧鑿代筆,在木板上劈砍出文字形態。斧鑿的痕跡介于控制與偶然之間,既具有金石銘文般的剛毅凝重,又充滿現代行為藝術的表現張力。此后這些木板被拓印于紙上,形成介于碑拓、版畫與書寫之間的綜合形態。作品不僅回望了中國古代文字刻寫的傳統如甲骨卜辭、金石銘文、竹木簡牘,更通過材質的象征性和制作過程的表演性,將書寫擴展為一種融合文本、物質、身體與時間的綜合藝術。
除上述大型作品外,本次展覽中還有一批草書作品。這些作品雖難以逐字釋讀,但線條流暢飛動、墨色層次豐富、結構開合自如,在延續傳統草書氣韻貫通的美學原則的同時,極大強化了視覺節奏的表現力。此外,入口處三幅從頂垂地的長幔,以《詩經》篇章為文本內容,以水墨書寫貫穿而下,形成一道既具古典詩文意境又充滿當代裝置感的視覺屏障。
盧俊舟的藝術實踐,可被看作一場以漢字為起點、以書寫為行為、以視覺解放為目標的當代探索。他的作品所帶來的強烈視覺感染力與文化反思,已經超出傳統書法的討論框架,進入當代藝術的話語領域。漢字書寫如何完成其現代性轉型?傳統藝術形式如何在當代煥發新的生命力?盧俊舟的創作顯然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思考的契機。